外婆入土為安,我也是時候寫下這篇。
心情,很平靜。
打從幾年前她中風,家人都徹底明白,彼此相會的日子已正式進入倒數階段。這些日子,她動不了幾多,進食也要靠胃喉,對於性格剛烈的她來說,無疑是折磨。頑強地撐了幾年,如今她終於累了睡去,大家雖有不捨,但對於她不用再受罪,其實也不無欣慰。
於我而言,最難過的日子絕對不是現在這刻。幾年前,看著她中風,腦退化令她意識一天比一天模糊,那刻我不得不承認,她在意義上已在一步一步走遠。一時半刻,還是很難說服自己接受這個事實。
那些日子,偶然獨自出遊,人在異域,感觸尤深。記得有一次在金門等公車望見四周無人,以及一次在阿格拉坐火車返回德里,冷不防看到鄰座一位祖母替年幼孫子梳頭,眼淚突然就不由分說傾瀉而出。
我常歌頌獨遊美好,實不相瞞,這種突然淚水缺堤的窩囊相不用怕被誰看到,是一個很大的理由。
接下來這幾年,她由家住到了老人院,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盡量抽時間去探望,替不能動的她搔搔背。每次去到,都要確認她還能喊出我的名字,好讓自己稍稍寬心一點,一廂情願地覺得她「狀態其實還不太差」。每次臨走,還會趁沒人在意的時候吻吻她的額角才離去。說到這裡,希望她能原諒我在她纏綿病榻意識模糊的時候才懂做這些。
還記得早幾個月有一次探望她之前在車上滑手機,偶然看到一篇類似甚麼教男人「如何攻陷女生芳心」的騙讚文章,其中一點是說「女生給異性撫頭會覺得甜蜜」。於是,那次我就對她像個小孩子一樣,把她的白髮撫了又撫。
廿多年前母親早逝,令我比一般同齡人更早曉得親人要及時陪伴的道理。慶幸在外婆行動不便之前,我一有時間就會帶她去樓下茶餐廳吃西多士,又或是捎上一個麥記豬柳漢堡。甚麼健康不健康,完全懶得去管。希望,這是她晚年日子中的一點甜美回憶吧。
如同不少南下香港的那一代,來自潮州的外婆半生坎坷。也許正因經歷如此,才培養出她堅韌的性格。沒受教育,字也不懂的她竟然可憑一己之力把幾個兒女拉扯大之餘,還能死慳爛捱的成功置業。身為草根主婦,她沒條件有甚麼愛好,廚藝不甚了了,但卻總能為家人準時開飯,歷數十年而不改。這種面對生活考驗仍能打落牙齒和血吞的拼勁,我這輩子大概也學習不來。
有異於今天的怪獸家長,她對我的學業成績可說是沒有要求,反而對家教要求極度嚴格:吃飯前不先尊稱同桌長輩、上茶樓不為長輩斟茶、接電話不符她的要求……輕則罵,重則打。小時自然覺得約束無理,長大後對外頭的長輩照做如儀,原來已可贏得謬讚。
像她這樣的傳統女人,美德有,但缺點更不乏。由於父母都要上班,自小我就跟她一起住。她嗓門大、無理取鬧、喜怒無常,使我的童年有不少時光都在擔驚受怕中渡過。坦白說,對這些我不無痛恨。但後來自己長大了,給生活巨輪逼迫過了,才開始懂得原諒。沒錯,她是很土很目不識丁,但就只因為她將半生時間都義無反顧奉獻了給我們。
她有時挺自大的,不時自我邀功說:「下世你都要搵返個咁既阿婆呀!」當時我的回應是沒好氣的「係呀係呀」。現在夜深,孤身在電腦屏幕前,只感到一句「劬勞未報」,已無法道盡心中的遺憾。
如果真的有來生,不要當甚麼婆孫那麼沉重好吧?可不可以我們變成朋友,有空我就跟妳去吃西多士,或買個麥記豬柳漢堡到海邊吃?又或是,一起去跑趟馬拉松,帶妳去看看世界之大?那時,我定會給妳買副跑步太陽眼鏡,如同這幀照片一樣。
(謝謝蝦嫂。患難共度勝於一切誓辭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