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希臘詩人亞基羅古斯說過這麼一句話:「狐狸知道很多事,但是刺蝟只知道一件事。」後來,人們開始用「刺蝟」來比喻專才,「狐狸」則成了通才的代名詞。若按照這說法,梁樹明,可說是香港跑壇中的一隻狐狸。
短至千五,長至全馬,梁樹明都曾經鰲頭獨佔,成了香港八十年代長跑界中橫空而出的耀眼彗星。無論是數分鐘的迸發,還是兩三小時的堅忍,賽道長短通通無礙這隻通才型長跑狐狸領略衝破終點絲帶的快感。
總有人以為,賽跑距離長短,沒有甚麼分別。表面上,動作同是邁開雙腿,但不同的長度的賽程,會牽涉到不同的訓練方法,需要到不同的身體條件,這就形成了賽跑世界中的天塹鴻溝。情況一如足球,前鋒就是前鋒,後衛就是後衛。就算神乎其技如美斯,領隊也不會傻得以為他有能力一夫當關,鎮守後防。
八十年代是無數香港人心中的黃金歲月。於梁樹明眼中,那段馳騁的日子,在年月醞釀之下,已成一罎封不住的醇厚。哪怕巷子再深,香氣一旦觸及回憶的神經,嗅著依舊微醺。只是萬料不到,這位長跑名宿的運動回憶,竟自一個帶點靈異的故事開始。
一切由斷腳開始
說的,是梁樹明八歲那年車禍斷腳的舊事。「你可有時間?這故事真要慢慢道來……」平日絕不多言的梁教練,竟要跟我說故事,後輩如我自是洗耳恭聽。「不知道你信不信鬼神之說?那件事倒真令我信了。」眼前的梁教練,把眼鏡摘下,擱了在桌上。
話說小樹明八歲時有一同學曾於灣仔給電單車撞倒,傷了左腳,縫了兩針。事後,此同學堅拒將傷疤展露於人前。不過,後來某天,這位同學與小樹明在一塊,不知怎的竟抵不住央求,破戒了。「可能是那傷口有點恐怖,目睹的那天下午放學,我就在他出事那裡又給電單車撞倒,傷了左腳同一位置,同是縫了兩針外,還打了好幾個月的石膏!」
客觀一點看,這是極度的巧合。不過人生,往往就是由無數的巧合串連而成。一場車禍,沒有叫小樹明告別人世,就註定未來有無數更妙的巧合上演。例如在十年後,南華會舉辦的暑期田徑訓練班,巧合地成了必達「兩條煙」初逢的桃園。
「十八歲那年,我跟吳輝揚都參加了那訓練班。訓練了個多月,最後有測試比賽,一場八百,一場千五,我和吳輝揚各拿了一個第一,一個第二。你想知道詳細成績,我可以回去翻查一下。」梁樹明對待他每一項比賽紀錄,就如滿架唱片之於愛樂之士,一室特產之於旅遊專家,都是那麼的珍而重之。如此態度,大概就是對「熱愛」一詞的詮釋。
「那時很喜歡參加『雞賽』(較小型的地區賽事),只因對手不會太強,較易勝出,有滿足感。後來多得潘尼亞(Andy Blunier)舉辦很多大型賽事,我的眼界才得以拓闊。」
從馬可孛羅到利瑪竇,溝通中西文化的持燈使者,總是為人銘記。數十年前,長跑運動於香港不如今天流行,中堅分子往往是洋人居多。潘尼亞當年寓興趣於工作,身體力行,創立馬拉松出版社,代理運動用品,更廣邀贊助,舉辦如「大路之王」等大型賽事,務使長跑「西風東漸」。潘尼亞昔日的努力,對本地長跑愛好者來說,實在不可多得。
「就是參加了大型賽事,才曉得長跑世界高手如林,別有洞天。1982香港國際馬拉松,是我的初馬,之前沒有太多系統的練習,所以跑到三十多公里時,實在撐不住要在路邊坐下休息,最後才總算完成賽事。」梁樹明邊說邊切著面前的油占多,那金黃色的回憶都給他一片片切開了。「成績?那次是2小時57分。」聽起來似是不堪回首的初馬,原來已是sub 3。「天才跑手」之名,就是這樣不脛而走。
1982年,對梁樹明來說是別具意義的一年,除了完成初馬之外,也加入了必達體育會。與必達資深會員梁展拔先生的交流,是梁樹明日後騰飛的其中一股重要動力。「梁展拔會看我的跑姿,他說我的問題在於右腿提得高於左腿,他還告誡我必須保持上身挺直。」旁觀者清,那年頭科技未及今日發達,資訊匱乏,師友的意見是茫茫大海中的一葉扁舟。跑步從來是非常個人的運動,但若遇上同好聚首,相互砥礪,遙遙長街也不至於鋪滿寂寥。訓練後飯聚,零星笑語,足以織成梁樹明在必達的快樂記憶。
再兩年後的1984年,梁樹明再戰香港國際馬拉松,將成績推前至2小時35分3秒,攀上了當年香港的華人之巔。天才跑手,配合認真訓練,造就傲人成績,自是理所當然。
「後來1985年中國沿岸馬拉松是我印象比較深刻的一次比賽,因為我那次準備得十分充足。」說時,梁樹明搖著手中那包未開封的砂糖,躊躇滿志得似是回到了當年。賽前那星期,練習要減量,梁樹明唯有用這段時間練習衝線姿勢。沒錯,是衝線姿勢,因為電視台會派隊拍攝的。「那次還是香港首次有訓練經費的賽事,所謂『訓練經費』,就是獎金的代名詞,那屆有三千元的。」結果,在沒有封路的賽道,給頑劣外籍青年騎單車苦苦騷擾之下,梁樹明依然如願奪冠。
狐狸型的性格驅使梁樹明不甘於此。不同距離、形式的賽事,在他眼中成了一個個城池,這位猛將,要將之逐一攻下。
「當年水塘系列賽的次序大概都是這樣:城門、薄扶林、大欖涌、船灣、萬宜、香港仔、河背。七個成績,撇除時間最差的一個來計算得分,最高分者就是總冠軍。其中薄扶林、萬宜、船灣三個賽事比較特別,因為這三個賽事總計成績最佳者,會獲得『爬山王藍絲帶獎』。」梁樹明拿出一疊發黃的英文報章在為我細數當年,翻看期間我嗅到似淡還濃的殖民地氣息,那是八十年代的免費體育報紙《香港體壇》(Hong Kong Sports),上面印証了「Leung Shu Ming」在1986年贏得賽事總冠軍及藍絲帶獎的威水史。
急流勇退
值得一提的是,我在《香港體壇》還看到了梁樹明當年的雄姿英發,堂堂相貌加上彪炳戰績,肯定惹來粉絲無數。但如潘安、如沈約,歷史上的美男才子,雖然為人津津樂道,卻往往收場慘淡。梁樹明以二十六歲之齡急流勇退,難道是有先見之明?
「1988年在一英哩賽事破了香港紀錄之後,仿佛定下的目標都已達成。再加上當年結婚,不知怎的,就將長跑說放下就放下,連看也不再看。」正是如日方中之時,梁樹明當年的決定使無數朋友為之惋嘆。馬拉松不是即開即飲的可樂,而是講究火候的老火湯,沒有年深月久的熬煮,好滋味是不會剎那出現的。或許梁樹明知道,人在不同階段有不同的使命。那慢燉老火湯的時間,他未必花得起,於是決意婚後就毅然淡出跑壇。「不過如果時光倒流,我的決定也許不一樣。」可惜,人生又容得下幾多「如果」?只能說:可以當機立斷,放下曾經心愛,這種瀟灑也不是人人肩負得起。
或許梁樹明的肩負能力真的比較強,才能行有餘力的涉足其他運動領域,例如三項鐵人,不禁使人想起日本作家村上春樹。「我參與三項鐵人是由接力賽開始:游泳是張運志,單車是洪松蔭,最後一棒跑步是我。」自言不喜歡認輸的梁樹明,就連副業的三鐵也登上了如此銀河艦隊,即便是近年的港鐵競步賽,梁樹明也經已拿下了五屆冠軍。其好勝心切,可見一斑。
身處艱難氣若虹
「鬥志」是梁樹明在訪談中多番強調的字眼,這是他認為愈戰愈強的最重要元素。沒有鬥志,穿上再好的裝備也是徒然。美國著名跑手施拉薩(Alberto Salazar)曾於1982年波士頓馬拉松衝線後倒下,要送進急症室接受靜脈注射,原因是他整場馬拉松竟然沒有喝水!拼搏至如此程度的人,方有資格成為梁樹明的偶像。
說到對手,能入梁樹明法眼的,也是鬥志過人之輩。「例如中距離的對手郭漢桂,看他比賽,你就會發現他的鬥志是何等強橫。」正如費達拿與拿度,熊倪與盧根尼斯,識英雄重英雄,體壇上的瑜亮之爭,最是扣人心弦。
鬥志再強的人,總會遇上失意的時候。當年的跑壇王者,如何面對落敗?「我會到寶雲道慢跑,靜靜檢討落敗的原因。」悲憤,有時不用化為食量,寶雲道那四公里的濃蔭,原來已是梁樹明的一帖療傷靈藥。
跑步就是如此,跑步不會因為你的外表漂亮而變得容易。路在這裡,腿有一雙,倜儻如梁樹明,也是由汗水雨水甚至淚水打濕了無數件跑衣,方可練出成績。「這樣說似乎很玄,我的祕訣是:用心去跑。你不認真對待一件事,就不要妄想得到甚麼成就。」
(本文原載於必達體育會網頁)